第六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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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妲提尔或许真的看得太远了。

她十五岁了,成为下任族母的声浪越来越高,布兰达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疏离,仿佛在看着棘手的敌人,太多人将她们之间的能力拿来比较、讨论、安妲提尔原本不以为意,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结果。

强大的人不该遮掩自己的实力,才能对氏族有所贡献。

结果,那只是让她忘记自己终究不是族母的事实。

“那完全是被大海迷惑的眼神。”族母布兰达用一种怜悯的胜利姿态看着她,仿佛在说:“就差一步,真可惜啊,就差那么一步你就真的能取代我了。”

“我⋯⋯”安妲提尔的肩膀被人按着,于是只能跪在地上,看着一颗轻盈的珊瑚石滚落至她的面前,伴随众人惧怕的抽气声,她绝望地闭上了眼。

“太可悲了,安妲提尔。”族母仅仅用这句话掩饰她语气中的如释重负。“这是从你口袋里找出来的东西,我交给大巫师,由她认证,这确实是海岸才有的邪恶之石。”

——被布兰达抢先了。

她本来想拿给薇多蒂尔看一眼,然后就放回海滩,或是丢进河里也行,不会有人知道。

因为,大海太美了,她从来没看过这么鲜艳的世界,安妲提尔在那之后又去了一次、两次⋯⋯只要闭上双眼,粼粼波光会在眼前闪烁,浪拍打着身体,停不下来。哪怕只是大海的一星半点,她也好想将这份巨大的感动分享给谁。

如果是薇多蒂尔的话,肯定能理解吧。

她不知道布兰达族母为什么会发现,或许,大巫师早就察觉到了,从她带回石头的那一刻起,安妲提尔就呈现出被海怪与海洋迷惑的气息,她以为自己可以躲过大巫师,并透过战利品宣扬自己的战绩,但结果只是臣服了。

因为对海臣服了,所以才会以如此难看的方式被人揭穿。

“安妲提尔!你不顾族规,私自前往海岸,还将邪恶之物带回氏族内,就连大巫师也无法容忍!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?”族母布兰达大声质问。

安妲提尔红着脸,一想起大巫师,立刻本能地涌上敬畏与恐惧,她原以为自己连大巫师也能瞒过,但事情揭穿的当下,她只剩下懊悔与自责的情绪,纵使现在再说谎也没有意义。何况,她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说谎。

“我、没有⋯⋯”

“族母,她年纪还小!”欧森激动地推开人群站出来,一个箭步挡在跪地的少女面前。“安妲提尔不会随便违反族规,这肯定是误会,或者是有人陷害,请允许我去会见大巫师,请她重新审视这件事!”

“陷害?欧森,你可有证据?”布兰达挑眉瞪向男人。

“证据就是薇多与⋯⋯”

“不是!”没想到打断欧森声音的,反而是惊慌失措的安妲提尔。“是我自己去的!”

“你⋯⋯!欧森惊愕地转过头来瞪着女儿。

她冒出冷汗,双眼噙着泪水。“就我一个人,我自己的主意。对不起,爸爸。”

周围围观审判的人群一阵哗然,包括站在最前排的薇多蒂尔在内。

安妲提尔的手颤抖着贴紧地面,好撑住自己半跪的身姿,眼神却无惧地对上欧森愤怒又哀伤的目光,像是心意已决。

“欧森,她已经承认了,如果你还想袒护安妲提尔,就得一起流放。”族母向前站了一步,对身旁的护卫挥手,让他们把安妲提尔抓起来。“那就依照大巫师的意思,凡是私闯海岸者,必须褫除符文,即刻流放——”

当那道威严的声音落下的同时,周围的族人也再无杂音,而是屏息等待欧森的回答,没有人敢踏出一步阻止,人们脸上的同情也渐渐转为冷漠,或许是深怕被牵连,他们的表情开始带着愤怒、指责与嘲弄,让欧森与安妲提尔孤立无援。

“⋯⋯那就连同我一起流放吧,布兰达!狩猎季时,是我放任她去了海岸,我默许这一切,我也同样有罪!父亲咬牙瞪着族母,赶紧说道:布兰达,你身为族母,家族中却出了两个罪人,而你毫无察觉,也真该为此感到蒙羞。

“爸爸⋯⋯不要!安妲提尔此刻才抬起头来,惊愕又慌张地扭动着身子。你在说什么!这些事跟你没关系!

“何等堕落⋯⋯一起流放!族母尖声大叫,伸手用力一挥,褫除符文!

“但欧森的事,得跟大巫师说⋯⋯”

“我会负责!先除掉这两个罪人!动手!”族母怒不可遏地吼叫。

周围此起彼落的叫喊声淹过安妲提尔的声音,她哭喊起来,却没能传达给任何人。

“压住她!”“让人失望的家伙!”

她的外衣被扯开,处刑者的小刀轮番刺入肩膀、手臂与后背,那些在海岸感受到的幸福与自由,如今全化为罪恶感刻进体内,血流不止。父亲也是,他闷不吭声地承受,那画面却狠狠撕裂了安妲提尔的心。

她痛苦地哭叫着,直到哑了喉咙,那凄惨落魄的模样再也没人敢看下去,纷纷掩面离开现场,唯独薇多蒂尔还站在族母身旁,她满脸泪水,浑身颤抖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刻。

“没错,坚强的薇多,看看他们⋯⋯”族母颤抖着手,轻轻搭上薇多蒂尔的肩膀。我知道你与安妲提尔感情很好,因此更显得你与父母对氏族的忠诚,你是⋯⋯遵守戒律的好孩子。

“我⋯⋯但她⋯⋯”

族母不等她说话,伸手捏住薇多蒂尔的下颚,逼她只能往前看。

“薇多蒂尔,你看,那就是不守戒律的下场。没有人能例外,哪怕是能力再优秀也一样。”族母眯起双眼,感叹无比。“戒律雕塑传统,而传统维持安定⋯⋯记得,你我的安定,得来不易。

“啊⋯⋯哈啊⋯⋯!薇多蒂尔害怕得只能喘气,满脸是泪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符文割除后,几个高壮的女人将安妲提尔与欧森拖向路口,接着有的抽出猎刀,有的举起短弓,蓄势待发地对着那父女。欧森率先从地上爬起,他温柔地将虚弱的安妲提尔背起,在那些女人的注视下往唯一的道路前进。他知道流民该往哪里去。

“爸爸⋯⋯”安妲提尔在欧森背上流泪,不是你,是薇多⋯⋯她父亲⋯⋯是我⋯⋯”

“别说了。”

“对不起⋯⋯是我⋯⋯”她只能抽泣。

“我是为你而来的。从入赘以后,一直到你母亲死去,我知道自己进来这个家,全都是为了照顾你长大,让你好好活下去。你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”父亲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,平静地说。

一颗小石子飞到欧森的脚边。

是那两个老是被安妲提尔教训的男孩,他们爬到树上,好奇地打量这对父女,接着手中的石子尝试性地丢出。然后又一颗、再一颗,他们对无动于衷的欧森露出得意的笑容。“流民!滚啦!”这次他们放胆地笑出来,开始比赛谁能先打中欧森的头。

“我要杀了他们⋯⋯”安妲提尔的头紧紧靠着欧森,浑身颤抖。我要杀了他们⋯⋯每一个人⋯⋯”

父亲没有加快脚步,也没有愤怒。

“先活下去吧。”

他只是这么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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